从大陆看大洋:德国地理政治学学的教训

2024-08-20 医院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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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缘政治学出现一百多年之后,这一领域内的汉文译著渐多。卡尔·豪斯霍弗(KarlHaushofer)的《太平洋地缘政治学:地理与历史之间关系的研究》于1924年首次出版,现有汉译本在售。

  豪斯霍弗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德国地缘政治学者。他的思想影响到,至少折射出,后来纳粹的战略。《豪斯霍弗将军的地缘世界:行动中的地缘政治学》是他的传记,汉译本即将出版。本文不介绍他的生平。

  豪斯霍弗是德国地缘政治学的代表人物,他在书中显露出对一战战胜国的不满。这只是他这本书中的很小一部分,表现出德国受到压制的帝国冲动——在二战中再次发泄。豪斯霍弗并不站在道德制高点,却也不应为此受到指责。既得利益国努力拒绝利益的再分配,弱势国则要争取更多,各国概莫例外。但获取利益的方法有道德性,还能够预示结果。

  地缘政治学起初被称为政治地理学。这是一个具有国家视角的学科,各国有各国的地缘政治学。美英的地缘政治学从欧亚大陆边缘看大陆,德国的地缘政治学则从大陆看大洋。这是因为各国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同;选择敌友的标准不同;变数也不同,例如国家力量对比在变化,而且对力量的评判标准差异甚大,又有常常参杂刻意的高估和低估,结果必然迥异,其中必有误判。德国在一战前发展强大的海军,把英国推向敌对。一战之后,豪斯霍弗为德国著这本《太平洋地缘政治学》,而这时的德国已经完全丧失争夺大洋的海军实力。

  豪斯霍弗这本书的副标题显示地缘政治学与历史不可分割。只有在历史之中,我们才可能理解地理如何塑造国际政治。但是,历史塑造的思维方法可能会过时,历史的教训也不会总是被记取。《太平洋地缘政治学》是一部写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德国著作,有着非常明显的时代和国家特征。豪斯霍弗在该书导言中说:“地缘政治学的主题和目标很明确:主题是为旨在夺取地球生存空间的生存斗争中的政治行动艺术奠定科学基础;目标是辨识生存斗争中的唯一持久之物,即地球表面的基本特征,进而从经验观察上升到科学规律。”他用这段话指出他研究地缘政治学的主旨,包括这本书。

  且不说被纳粹德国充分的利用的“生存空间”“生存斗争”这两个概念,豪斯霍弗试图把“政治行动艺术”建立在“科学规律”之上,便已把德国引向斜径。“政治行动”更多是艺术,较少是科学。豪斯霍弗使用“政治行动艺术”,但接着又用“科学规律”否定了这个判断。地理学含有科学知识,却不是严格的科学。政治学、地理政治学学都采用科学的方法,但远未达到严格科学的门槛,也没有迹象显示能够达到。历史(包括将成为历史的未来)充满变数。历史已经证明,把历史塞入“科学规律”是危险的,用别人的“规律”改写本国历史更不可取。历史之中有教训,有警示,却无一成不变的规律。或许可以说,历史有许多条规律——这使得判断什么规律将发挥作用成为艺术。地缘政治学需要从历史中吸取经验,这些经验须经审视才能运用,否则便很可能落后于时代。

  各国的地理条件各有利弊,当然,这些利弊有多与少的差别。德国的地缘政治学一直试图突破本国地理的(用豪斯霍弗之言,也是科学的)限制,而不是寻求发挥已有的条件,因此导向战争。在人类的短暂历史之中,“地球表面的基本特征”就没有变化,确实可以被称为“唯一持久之物”,但交通、通讯等技术的发展在改变地理对于人类的作用,即,地理对于人的尺度和障碍在变小。

  地缘政治几乎成为国际政治的代名词,而国际政治总是与战争相联系。国家的战争能力是地缘政治学的一个要素,也是一个变数,例如飞机。一战已使用少量飞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飞机改变了陆战模式,航母改变了海战模式,实际上改变的都是战场的地理尺度,并把战争空间由二维变为三维。那些技术和战术没有跟上的国家受到沉重打击。豪斯霍弗是军人,他在《太平洋地缘政治学》注重太平洋上航空和航海的中转补给站。他的观察角度更多是军事地理学,而较少是地缘政治学。他对太平洋地理的分析仍停留于战列舰决战时代,没有预测到十多年后的航母使用。日本则游移于航母与战列舰之间,也未能充分的发挥航母的作用。二战至今,军事技术的跨越比一战至二战间更大,而且现在又处在重大突破的前夜。因此,任何拘泥于前人认识的地理政治学学都是危险的。

  军事地理学立足已有条件,寻求突破地理的不利;地理政治学学则避免事先陷入不利。两者不能互相取代。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地缘政治学应该更多被用来寻求和平与发展,而不是战争与扩张。

  《太平洋地缘政治学》有其时代背景。在一战之后,豪斯霍弗试图复兴失败的德国。

  德国是一个沿海的大陆国家,但通向大洋的通道受到地理的限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德国耗费巨资,已经建设成一支强大的海军,但不能突破地理的封锁,在战争中受到英国舰队的围堵,在日德兰海战之后留在本国港口不能出,成为一支存在舰队,即以其存在牵制敌国的力量。豪斯霍弗著《太平洋地缘政治学》之时,德国已经失去海外殖民地,包括在太平洋地区的利益,如中国的胶东半岛。

  一战之后,德国已经失去海军。为对抗英美,作为陆地强国的德国需要一个岛屿盟国,而扩张受到美国压制的日本与德国拥有共同的敌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与日本结为同盟。

  在1927年的第二版序中,豪斯霍弗已经敏锐地看到新的世界大战在酝酿之中。他把太平洋地区局势比喻为一场马上就要来临的风暴,指出三个信号。第一个信号来自中国。他说:“中国的巨大政治和社会低压便是首个信号!也许这对于整个东亚而言是真正的风暴中心,其轨迹沿广东途径汉口向北进发,减弱之后如今有回潮的危险。”他在说北伐战争。1926年开始的北伐战争这时仍在进行,国家尚未统一,而国共合作已经破裂。豪斯霍弗说:“日本即将迎来的高压前涡流则是第二个信号!”1926年,日本裕仁天皇即位,改元昭和,加速战争准备。豪斯霍弗说:日本“是诸强国中最后一个持英雄主义的男权国家”。这样一个国家将挑起太平洋战争。豪斯霍弗说:“三大太平洋强国限制海军装备会晤的失败则是第三个信号——这要怪它们之中最具大西洋气质的那个,即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母国!”1927年6月,英、美、日“三大太平洋强国”召开日内瓦海军会议,没有达成结果。

  日内瓦海军会议是华盛顿会议的延续。华盛顿会议则是一战的善后。1921年12月13日,在华盛顿,美、英、日、法四国签订《关于太平洋区域岛屿属地和领地的条约》,对它们争夺到的土地作出安排;1922年2月6日,此四国以及意大利签署更重要的《限制海军军备条约》,规定五国的海军主力舰吨位比例以及其他海军军备限制。此后,因为英国要求获得更多的辅助舰只,海军最强的美、英、日三国召开日内瓦海军会议,未有结果。豪斯霍弗指责大英帝国,他称英国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母国”。对于豪斯霍弗的德国,这个种族的称呼是种族主义的,他也以此间接指责子国美国。其实,日本与英国的要求相近。美、英、日三国此后接着来进行谈判,但没有能够阻止太平洋战争。

  豪斯霍弗准确指出二次大战前的三个信号。中国内战更加激起日本的扩张野心,而美、英、日谈判的失败导致军备竞赛失控。《太平洋地缘政治学》第一版成书于这三个“信号”之前,但这三个“信号”仍足以成为初版的写作背景,因为历史是延续的,在1927年之前已有相似的信号。地缘政治学以持久的、关键的地理因素为基础,参照历史与现实,能够比其他工具更准确地预测未来。

  二战之后世界的巨大变化之一是殖民时代的结束。豪斯霍弗在该书中讨论的地理多是自然地理,讨论的历史多是殖民历史。这一些内容现在大约只有专门学者在研究,不是地理政治学学者关心的重点。对于地理政治学学者,自然地理是必不可少的框架,同时不可忽视人文地理、经济地理。

  豪斯霍弗称德国为“转型中的中欧国家”,“在趋向海洋还是趋向大陆的撕扯之间摇摆不定”。他指出德国战略的这个严重缺陷。“转型”中的国家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德国走向歧路。一战前,虽然欧洲国家对德国的崛起有警惕,但在法国之外没有国家要遏制德国。德国咄咄逼人的态势为自己制造敌人。豪斯霍弗著对战胜的强国含有怨恨,他认为这些国家在妨碍德国的复兴。陷于历史而忽视当前会干扰战略方向。相比之下,英美更能够放下历史恩怨,战略选择也就更为灵活。

  德国在19世纪晚期才开始大规模殖民扩张,是一位姗姗来迟者。豪斯霍弗回顾马汉出版于1890年的《白种人与海军霸权》,指出马汉“可恶地嘲讽了在南太平洋占地的德国人。早在那时就有了对德国人的指控!”帝国代言人在争夺殖民地的时候相互嘲讽,双方都无正义可言。

  德国位处中欧,为大国环绕,出海口受到限制,一战后失去大舰队。豪斯霍弗深知德国的地理政治学条件不足,但没放弃对大洋的企图。他说:“德国在南太平洋的属地的地缘政治学,如果有的话,也只有在与地球上的大型岛屿帝国共存的情况下才有机会,而且要掌握张伯伦在1901年的思想。”当时的“大型岛屿帝国”有英国与日本,或许美国也可算一个。德国最终选择与日本结盟,并为此舍弃受到日本侵略的中国。约瑟夫·张伯伦(1836-1914)是一个帝国主义者,曾任英国殖民大臣,主张英国与德国结盟。但身有残疾的德皇威廉二世表现过于自信(有学者觉得是为补偿缺陷),错过了与英国和解的可能。约瑟夫·张伯伦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当月。他的儿子内维尔·张伯伦后来担任英国首相,因为二战前对德的绥靖政策而名誉扫地。

  历史有很多决定性的偶然因素。如果英德在19、20世纪之交达成和解乃至结盟,20世纪许多巨大惨剧都不可能会发生。首先不会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也就不会把列宁送回俄国,以消灭沙皇俄国这个敌人。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希特勒就不可能崛起,也就不会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其中有热战)。

  德裔现在是美国最大的族裔。豪斯霍弗指责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他说:“美国吞并了夏威夷群岛,由此,南太平洋岛屿实现独立自由的梦想,以及作为迁徙场域的太平洋的自由,都落下了帷幕。”当然,对于豪斯霍弗,这些自由只受到美国的侵犯,德国的殖民扩张不在此列。不过,豪斯霍弗没有完全失去学者的中立。他赞扬美国对1920-1921年华北饥民的援助是“积极的人道精神的杰出丰碑”。据豪斯霍弗,这些援助当时价值1.2亿美元,至少使饥民中的800万人活下来。他说,美国对华援助形成“具有了现代形式的泛太平洋感觉的共同体”。然而,历史多变,太平洋共同体到今天都没有形成。

  豪斯霍弗回顾美国和德国在太平洋地区的扩张。他说:“相比德国在太平洋的出现,美国的表现实际上有一个很明显的差异。美国有一个连贯而强有力的地理政治学布局,与之对应的是一种非常不同的目标,即切实扩张霸权并获取经济利益。”美国地理政治学布局的连贯是因为其有限而可行,而德国的目标夸张。在细数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扩张之后,他说:“这比德国在太平洋的24.5万平方公里殖民地和大约40万居民多得多。”可以宽慰豪斯霍弗的是,美国可以占据土地,却不能控制人口。在这些殖民地中,阿拉斯加、夏威夷人口少,已成为美国领土。菲律宾在1920年代有1300万人(2019年有1.07亿),早已独立。

  《太平洋地缘政治学》不只是一个大洋及其岛屿的故事,还包括太平洋周边国家。

  豪斯霍弗对于中国的同情部分来自他批评“西方”的需要。他说:“中国和日本有充分理由严厉批判整个西方文化政治科学上的虚伪及其险恶意图。”那时的德国人还没有把本国当作“西方”,因此德国不仅不在豪斯霍弗谴责虚伪、险恶的西方之列,而且还自认为西方的受害者。不过,如果以殖民扩张为标志,德国在19世纪晚期已经是西方的一员,在中国也抢占了势力范围。作为概念的“西方”继续扩张,德国已融入原来的“西方”。豪斯霍弗对“西方”的批评在德国不再成立。

  在《太平洋地缘政治学》中,受到日本觊觎的中国并不占有重要位置。豪斯霍弗对中国寄有希望。他在为德国在远东寻找一个盟友,对抗海洋英美强国。后来的历史证明,德国在中国、日本之间最后选择了日本。这是中日当时的实力决定的。当然,这不是说,如果德国选择中国,中国就会成为德国对抗英、美的盟友。中国当时的敌人是侵略野心昭然的日本,需要寻求所有大国的支持。

  豪斯霍弗说:“中国与旧世界所有强大的大陆国家并无差异,中国可能的未来在于推行横贯欧亚大陆的铁路政策,而早就预见到这项工程的美国政治领袖们费尽心思想破坏这一政策。”在1920年代,他已设想一个强大中国的出现。这个“旧世界”指欧亚大陆,相对于“新世界”美洲而言。豪斯霍弗设想这条铁路从德国通向青岛,尽管这时德国已经失去青岛。

  豪斯霍弗是以德国的视角提出欧亚铁路的设想。这样一条铁路必穿越人烟稀少的中亚,于当时的中国无利可图,只对苏联有利,而苏联正在加紧对中国渗透。如果苏联与德国不各怀心思,倒是可以建设欧亚铁路,它们后来瓜分波兰。但苏联和德国的“官僚机构和舆论基本上没有此种倾向”。豪斯霍弗感叹:“与之相比,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空间视野是多么宏大。”

  豪斯霍弗的跨大陆铁路设想没有吸取德国的教训,或者他仍有不甘。一战前,德国修建经巴尔干通向中东的巴格达铁路。和德国的海军建设一样,巴格达铁路激化了与英国的矛盾。英国在中东有殖民地,而德国的意图明显是挖英国在中东的墙角。一战证明,海军与巴格达铁路都没有增加德国的安全与利益。

  豪斯霍弗的欧亚铁路设想在当时已不合时宜。岛国英国、美国的地缘政治学家确实担心欧亚大陆的联盟,但铁路不能完成这一任务。一国所需的资源与市场不是一个大陆能够充分提供的,即使是世界上最大的欧亚大陆。海洋航运大量、便捷、通向及廉价,都远非陆地运输能比。大陆铁路需要经过多个国家,增加不确定性,比海洋航线更容易被中断,何况各国在陆地之间的大宗货物买卖只能依靠海洋运输。世界各国的发达地区多在沿海,海洋交通优势是根本原因。大陆邻国之间的油气输送管道可以不经过海洋(有经过海洋的),但也不需要铁路运输。在和平时期,海洋航行是自由的。维护和平(力量平衡而非打破力量平衡)与海洋航行自由才符合各国的利益。

  豪斯霍弗承认中国在南海的利益。这个立场在今天同样重要。他说:“最近中国反对日本在西沙群岛从事渔业活动和海岛开发,此种反对更多源于地理政治学预防,源于海南岛受到威胁的恐惧和对中国南部安危的担心。”他承认:“就如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也确实值得中国人费尽心思去控制。”

  地理政治学学应当为国家的发展服务,而不是相反,否则便会把国家引入死胡同。当然,这个结果不可能只是地缘政治学之过。

  在地缘政治中,地理是相对不变,其他因素却可能在短时期发生大的变化。地缘政治学者不能食古不化。争夺土地与人口的殖民时代已结束。在民族主义盛行时期,已不也许会出现新的帝国。尽管如此,帝国后裔大都有恢复往日荣光的念头,帝国式的冲动仍在影响地理政治学,例如中东数国。

  地理政治学学者往往着眼于各自国家的欠缺,寻求防范、补偿与突破。过去,海洋国家采用大陆视角,思虑分裂大陆;陆地国家采用海洋视角,思考分占海洋。大陆与海洋的两分过于粗陋。大陆邻国的潜在冲突更大,不可能结成对付海洋国家的同盟,倒是海洋国家总能找到大陆盟国,一起对付另一些大陆国家。航空、空间技术正在削弱海洋曾经占据的优势,给大陆国家提供另一条出路。对于德国这样的大陆国家,大洋通道受到限制,建设强大海军并不足以获得海权。如今在陆地上也能控制附近海域,这是岛国的优势。地缘政治学与地缘政治也有区别。学术自有其叙事逻辑,国际政治的现实却常常不循逻辑。追求理论自洽的地缘政治学无法应对变化,可能将国家引入困境。

  太平洋的东西边缘非常不同。东太平洋洋岸平直,没有岛屿国家的阻拦,可以直通大洋;西太平洋曲折,多岛屿,对大陆构成双重岛链,遍布军事基地。目前人力还不能够改变自然地理条件的优劣。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商业是繁荣的更有效的力量。德国在二战之后的发展证明这条路可行。

  西太平洋是世界上最为复杂的地区之一。复杂是挑战,也意味更多的机会。太平洋西岸也有地缘优势:本地区多人口大国,且具有世界上最大的发展的潜在能力,可以组成一个自由繁荣的区域共同市场,一个合作更密切的区域共同体。为此,有必要以和平与繁荣为目标,重新审视地理政治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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